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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文章松柏人格

1999-10-20 来源:中华读书报 唐金海 我有话说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近十年来,也许是长期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的缘故吧,每讲授到老诗人臧克家为纪念鲁迅先生而写的这首诗时,我总会联系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事业重要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的王瑶先生。诗句因写出了鲁迅的精神和人格而闪光,而诗句的闪光还在于,它凝练、尖锐而又深刻地揭示了具有普遍意义的生与死的价值观。

似水流年,弹指间,一代文学大师王瑶先生已去世十年了,但他依然活着——以他的精神和人格,以他的一系列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学术著作“活着”,如《中古文学史论》、《鲁迅与中国文学》、《鲁迅作品论集》、《中国新文学史稿》等。

然而,王瑶先生的“活着”和闪光还不止于此。

世人只知王瑶先生是位博古通今的大学者,其实王瑶先生一生中也写过散文,虽为数极少,其中却有一篇,令人拍案叫绝,足可为传世美文,用“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来形容,庶不为过。

全文很短,照录如下:

自我介绍

在校时诸多平平,鲜为人知。惟斯时曾两系囹圄,又一度主编《清华周刊》,或能为睽违已久之学友所忆及。多年来皆以教书为业,乏善可述,今乃忝任北京大学教席。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时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惟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自我介绍》,1987年5月,原载《清华1934—1938—1988纪念刊》)

人不以长幼论好坏,文不以长短论优劣。前者之评,重在精神人格,后者之析,重在深广精美。先生的这篇散文,仅一百六十字左右,却写得精美传神,蕴涵深邃,具有辞章美、个性美和人格美。

先生三十年代在清华大学中文系时,曾师从闻一多先生达十二年之久,后又拜在朱自清先生门下从事汉魏六朝文学研究。……如此等等。焚膏继晷,兀兀穷年,先生于中国古典文学造诣极深,一旦发而为文,其遣词造句,不仅高度凝炼、涵盖面广,而且隽语如珠。短文中精炼的四字句、灵活妙用的虚词,辞章的缓急节奏、长短对偶、色彩音响,以及庄语谐用、戏话正说等,均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散文是以语言为载体的一种文学创作,以口语入文,可以达到一种美境,以书面语入文,也可以达到一种美境,但都必须经过作家的艺术选择、提炼和加工,其语言优劣美丑的区分主要在于,是浑然天成,还是生硬粗俗?仅从这一篇短文,我们已可见到王瑶先生语言学养功力之深厚。

类似先生一、二百字的《自我介绍》这样的辞章美,现代文坛并不多见。另有老舍、启功等的小传,也短小隽永,庄谐并美,但王先生的显然别具一种神韵。这篇短文的个性非常鲜明。它不仅撷取了先生早年的独特经历“两系囹圄”、“一度主编《清华周刊》”,而且又从先生丰富的生活情趣中,选择了形象的、具有代表性的细节——嗜浓茗、衔烟斗、乘单车和“乡音未改,出语多谐”,寥寥几笔,情态跃然。熟悉王先生的友人,读后自会称绝,不熟悉的人,也会感到王先生栩栩如在眼前。联想到黑格尔关于优秀文学作品必须写出“这一个”的经典论断,王瑶先生仅在一百六十个字左右的短文中生动地体现了。读后,又让人联想到先秦两汉及唐宋的一些名篇佳作,如《五柳先生传》(陶渊明)、《陋室铭》(刘禹锡)、《读孟尝君传》(王安石)、《严先生祠堂记》(范仲淹)等。

自然,这篇短文美在辞章、美在文章的个性,更美在通篇流露出来的人格力量。先生数十年任教于国中最负盛名的清华和北大,桃李满天下,学术界公认的传世著述也有多部,这些先生都轻轻一笔带过,自云“乏善可述”。什么才是先生心中必须要在这篇百余字的短文中讲述,并告之世人和后人的呢?——风雨之人生和自我之本性是也。先生借齿发以抒“颠倒黑白”之胸中积郁,托茶烟以寓“水深火热”之坎坷命运。先生写校园生活,也是写社会历史,写自己命运也是写诸多同道。上述八个字,从一个侧面,浓缩了先生生活的那个时代,也写尽了自己和同时代老知识分子的人生百感。三十年代中期,国难民愤,先生两次入狱;抗战期间,颠沛流离;五十年代,身陷政治运动漩涡,时臧时否,忽荣忽辱;六十年代中后期,又遭罗织诬陷,致使身心受残,心神衰竭。身经如此厄难,如此摧残,先生心态、心性如何?“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范仲淹:《岳阳楼记》),依然故我,“音”不改,“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未失故态”。那种铮铮的人格,越发磨砺有声,凛然辉耀。历史进到八十年代,已近古稀之年的先生,欣逢天光大开,春风浩荡,作诗以抒怀:“叹老嗟卑非我事,桑榆映照亦成霞,所期黾勉竭庸驽,不作空头文学家。”

花开花谢,潮涨潮落,王瑶先生驾鹤西游已近十年。但先生留下的松柏般的坚韧长青的人格,秋水般明澈深邃的文章,那些煌煌论著,以及百余字的《自我介绍》,令后人怀念不已。我忝列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和研究之列,曾请先生顺道时到复旦大学中文系作学术报告;在几次中国现代文学年会上听先生指点迷津;在山西参加赵树理学术讨论会时,陪同贾植芳先生与王瑶先生和他的弟子黄修己先生一起游览五台山,并在群山上合影;最后,在1989年11月,由复旦大学中文系和上海作协主办的,贾植芳、陈思和与我参加组织的,在上海青浦召开的首届国际巴金学术研讨会上,我又有幸与先生见面;后又与加拿大巴金研究学者余思牧先生等一起到华东医院,探望重病住院的先生。……其时其情,历历宛若眼前,当年音容,激起心底波澜。一时凝噎,敬祈借用一下苏东坡的词义,以抒深情:“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先生已确乎远行十年了,但形象却依然清晰。时间的大浪淘沙,将先生的文章和人格越发磨砺得晶莹光亮。在我每年讲授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课时,课前,都会在窗前或灯下,静静地翻开王瑶先生的著作,聆听这位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学科主要的开创者和奠基者关于做人和作文的教诲——还有那丝丝的烟斗声,那浓浓的山西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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